《从田湖出发去找李白》是著名作家阎连科回忆自己童年和家乡的作品。本书写了作者小时候发生在家乡田湖寨的故事,既有田湖寨的历史变迁,也有作者少年时代懵懂的感情,还有从一个少年的视角察看那个时代的社会生活。全书语言质朴又不乏幽默,感情细腻真挚,情感与记忆交织,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对自己童年生活、家乡亲人的怀念及对人生的思考。
我要到外面的世界走走和看看。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,又好像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哪儿一样,直到沿着大堤走离村庄,东山渐近,田湖渐远,一片柳林外的伊河,白花花地泻在我面前,我才知道我要离家去哪儿——我要独自蹚过伊河水,爬到对面伏牛山的九皋主峰上。
老师说过,九皋是伏牛山余脉东延的主峰,海拔九百多米,《诗经》上的“鹤鸣九皋,声闻于天”,说的就是那山和那峰。说唐朝的李白,曾独自从龙门走来,到过那山峰,还在那儿留过一首名为《鹤鸣九皋》的诗:
胎化呈仙质,长鸣在九皋。
排空散清唳,映日委霜毛。
万里思寥廓,千山望郁陶。
香凝光不见,风积韵弥高。
凤侣攀何及,鸡群思忽劳。
升天如有应,飞舞出蓬蒿。
这首诗,有啥儿意味和蕴藏,那时我是完全不懂的(现在也不懂),但觉得不懂反而好写了,如“窗前明月光”那样的《静夜思》,因为人人都懂反而写不得。
我总以为自己能写出那种人人都不懂的诗,也就蓄意要爬到那山上,和李白一样坐在山顶,诗兴大发,写出一首好到别人都看不懂的诗。当然呢,写不写诗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家出走、独自走了很远的路,经历了很多事,遇到了很多的艰辛和奇遇,它们都被我一一征服后,我成了站在山顶上的一个大人物。浪漫和草率,在我幼稚的胸膛发酵鼓胀着,使我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离家出走的英雄气。
到了九皋山下那条“牛瞪眼”的小路上。路是泥土路,可那干硬的路面上,接连不断嵌有突出的碎石子,好像那石子是专门镶在地上,等人爬山时可以蹬着石子用力一样。山在头顶,我在山下,正南的太阳烧在我的发梢上。我要站在峰顶上,让风吹着我的头发和衣服,环顾四周,略思片刻,最后把我的胳膊高高举起挥动着,用我最大的嗓门儿对着天下唤:
“有一天我要吃得好也要穿得好!”
到了终于可以看清山顶时,我以为峰顶到来了,诗也可能到来了,而我可以站下回望,首先振臂高呼口号那一刻时,却从不远处的山崖边,蠕蠕动动爬上来一个人,收拾捆绑他在崖头砍拾的柴火(又是柴火),我们彼此一望,都怔着惊呆了。
他竟是我要躲要闪的三姑父。
三姑父就那么如在那专门等我一样出现了。
我呆在崖头边儿上,三姑父看着极吃惊的我,很快平静下来连问了我三句话: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
“是你三姑让你来这儿找我的?”
“走,我们回家吃饭去。午饭都错过时辰了。”
我就这样莫名其妙、前功尽弃地被我姑父强拉硬拽着回他家里了。路上我挣着身子对他说,我是专门来爬山的,我一定要爬到山顶去。三姑父扛着柴火,提着我的胳膊抖了抖,说山上有啥好看啊,除了野石头就是两棵野榆树,连花草都没有。再进一步知道我离开家父母都不知道时,他连连骂我:“咋就这么傻!”他把我拽回村庄他家匆匆吃了饭,赶着日落和黄昏,他就带着我下山和过河,又把我送回田湖了。
一次盛大、庄重的离家出走行动,就这么草草地收兵结了尾。一场人生庄严的梦想与宣誓,还未来得及最后登上宣誓台,就被人从梦中叫醒了。现实总是比梦想有力量,少年明亮美妙的梦,被现实一碰即碎后,我这一生,再也没有机会登上那座山,再也没有可能在那山顶李白待过的地方坐坐与站站,高举着胳膊大唤了。
我的少年就这样了,还是那时候的李白好。
可我连李白的影子都没找到,就那样在历史与现实的错口和李白分手了。